四瓜达拉哈拉战役

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奥〕弗兰茨·柏克瑙《西班牙战场：内战见闻实录》（1937年）

四瓜达拉哈拉战役

　　第二次西班牙之行所采集的印象有多少与后续发展相符，多少矛盾？马拉加沦陷、马德里前线南翼也遭突破，西班牙革命又会发生哪些演变？我已没有机会去现场观察，只能凭借间接得来的消息（可靠性经证实）来推理。新闻报道的某些事实看上去明白无误，却与许多人的所见所闻不符。双方阵营均对新闻实行严格审查，国际形势也十分紧张之际，新闻报道极不可信；仅在报纸上刊登而无法证实的消息我不予采纳。
　　有两点确凿事实：一，叛军攻势减弱，政府军抓住时机，在阿尔梅里亚西侧集结军队，击退其进一步进攻；马德里前线南翼也类似，叛军在哈拉马取得突破，却没能攻下马德里。在整个二月，叛军没有取得实质性胜利。二，叛军拟在二月登陆萨贡托的作战计划——为切断瓦伦西亚同巴塞罗那的联系，内战也会因此迎来一决胜负的关键时刻——没有如期实施。筹备进攻的消息确切，没有如期实施，一定是佛朗哥的计划有所改变。
　　此时此刻，难以揣测敌人究竟为何放弃此作战计划。海岸几无防卫可言，总不能把精良部队从关键战场撤出，派到还不见敌人踪影的地方。国际纵队至少要花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时才能到达，敌人可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一旦登陆成功，瓦伦西亚亦岌岌可危。
　　军事行动上解释不通，或许应从政治上找原因。行动会从马略卡岛开始，那里仅有少数西班牙士兵驻守。往岛上派增援部队十分困难。马拉加、科尔多瓦和马德里的叛军部队正深陷激战。特鲁埃尔的兵力计划从西面展开攻击。只有萨拉戈萨前线可能匀出一些兵力，怎么运送也是难题——只能依靠意大利帮援。这等于是向全世界宣告马略卡岛属意大利所有，而英国和法国在马略卡有更要紧的战略利益，贸然行动恐怕会引来国际纠纷。
　　到目前为止，德意两国的介入仍处在试验阶段。这一作战计划也是试验之一。一月，德国首次明确表示想占领西属摩洛哥，英法两国激烈反对，这意味着墨索里尼不能再打类似主意。佛朗哥的计划一拖再拖，迟迟不能定夺；在西班牙，有计划就会有拖延，除非异常高压临头。
　　我不妄称已获得确凿事实支持以上阐述。这仅是在我看来最有可能的情形。还有一个确凿事实。到了二月末，叛军在莫特里尔陷入僵持，马德里至瓦伦西亚这段公路久攻不下，佛朗哥迫切需要外国援助。援助没在萨贡托，而是在瓜达拉哈拉——马德里前线北角落地。要想理解这一援助的重要意义，首先得意识到想象中的外国援助与实际情形出入极大。人们普遍觉得有成千上万的德意士兵参与激战，实际上只有飞行中队、高射炮炮手、野战炮兵以及坦克兵等投入战斗。有传闻说（有一定可信度），数以千计的意大利人，或许还有德国人在后方待命，随时可以投入战斗。自一月以来叛军取得的每一场胜利都少不了德军和意军的参与。面对敌人首轮进攻马拉加、袭击埃斯科里亚尔（Escorial）以及哈拉马，政府军进行了反攻，取得一定战果。俘获一批西班牙战俘，其中不见一个德国人或意大利人；敌人再度进攻马拉加，决定性的战斗，政府军没有反攻，无法判断此役是否有德意步兵参与。整体而言，三月之前并无精锐步兵部队投入战斗。偶尔有少数德意士兵出现，参与为期仅一两天的突袭行动。从军事角度看，这极其反常，但是别忘了，各个法西斯政治派别与德意军队之间存在意见分歧；德国人和意大利人也猜忌不断，争斗激烈；佛朗哥手下的指挥官极其反感外国人指手画脚。
　　瓜达拉哈拉战役不同，这一次，意大利步兵实实在在参与了战斗。出现了意大利战俘，不仅仅在新闻简稿里，也出现在马德里街头，而且人数相当多。如果政府军这次胜利像前述几地一样微薄，意大利战俘也会少得多，但不管怎样都会出现，然而完全见不到外籍战俘，只能得出在此之前外籍参战士兵本来也不多的结论。
　　从新闻报道中可知：意大利部队头一次在西班牙作战，立即被打得落花流水，比佛朗哥的西班牙士兵或摩尔人还经不起攻击。为何会有如此反差？
　　首先要问，这到底是什么部队？据可靠信息（与官报发布有出入），不是常规军，也不是法西斯民兵，至少绝大多数不是。这与墨索里尼先生的宣传相矛盾，他一直反复颂扬意大利军队在西班牙的辉煌战绩。确实有很多意大利飞行员、坦克指挥官以及其他兵种参与作战，还有部队驻守后方待命，军事介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么为何不对此进行一番大肆宣传？这样的宣传挑不出毛病。意大利说佛朗哥的胜利全是自己的功劳，是的，没错，佛朗哥阵营不会公开提出异议。胜负尚未分明，意大利军队的勇猛已传遍全世界。
　　意大利步兵参与了瓜达拉哈拉战役，这些步兵却既不属于常规军，也不是民兵。大部分是为奔赴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的志愿兵，直至起程之时都不知道要被派去西班牙。这些志愿兵也不是为参战而征召，而是要参与志愿劳工团，也才组建不久。尽管这些士兵（至少是大多数）有过服役经历，却算不上正规军，只因要派去西班牙才组建起来。马拉加战役最后几天，在加的斯登陆，但没参与攻占马拉加的行动。不难想象，多为意大利南部农民（这些信息都来自战俘随身携带的证件——没有像往常那样枪毙所有战俘，才能获知这些宝贵信息）。
　　到底有多少人参战？瓦伦西亚发出的消息称有五六个师，一味褒扬政府军战绩。一位细心的观察者更令人信服，他说有两个师实际参战，另有一支在后方待命，在最后关头也全部参与。所谓的师每支由约三千人组成，两翼各被一支西班牙师保护。因此有九千名意大利士兵、六千名西班牙士兵参战。政府军只有两千至三千人的部队应战。侦察仍然糟糕，袭击来得突然，兵力占优，还有炮兵和坦克作后援，政府军防线顷刻溃散。
　　首战告捷，意大利人得意忘形。这就像在阿比西尼亚，取得最终胜利已如探囊取物。指挥官认为四天之内即可攻占马德里，也这样传达给了部下。抛开防御，一味突进，完全不考虑在侧翼部署兵力协防。战果微薄，这是相对战场而言：二十英里长的前线，突进过程中还在不断变长。他们还把增援部队聚集在大路上，军事参谋跟着一起冲锋。处处与合理战术相悖，疯狂至极。如果说佛朗哥是见好就收，这些意大利人至少试着乘胜追击，虽然前方已无对手挡路。
　　在十二小时内，五支部队奔赴瓜达拉哈拉。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五支部队中有两支国际志愿兵，主要由德国人和意大利人组成，即台尔曼营和加里波第营，作战能力远胜普通外籍志愿兵。多是难民，无处可回，已把性命交给这片土地。在无有效后援支持的情形下，一支德国机枪连，立即投入战斗，不畏牺牲，成功阻击意大利人。另外三支部队中有一支由巴斯克人组成，作战能力远在普通西班牙士兵之上，另两支是第五军团的精锐力量。德国人想一雪在国内任由希特勒节节挺进、不战而逃的耻辱；意大利人想不到还能有这么一天，在流亡十年之后，可以手握武器，与法西斯军队决一死战。政治凝聚力依然对军队战斗力有强烈影响，隶属第五军团的两支部队，士兵几乎全是共产党员，士气极其高昂。经此一役，共产党人撤回了解散政党部队的口号。
　　突进中的意大利人这才慢了下来，左翼遭受攻击，一下子大乱。而关键一着是苏联飞机的到来。一百二十架飞机，包括轰炸机和侦察机，开始轰炸集结在大路上的部队（所有人都毫无防备）。在数月交战中，苏联侦察机的表现胜过意大利侦察机，也略胜德国侦察机；而意大利轰炸机在速度和投弹精准上都表现优异，仅凭瓜达拉哈拉一战不足以推翻这个判断。这场规模最大的空战显示了侦察是决定性因素。有了侦察机的有效掩护，轰炸机命中率会大幅提高。这使敌人吃尽苦头。轰炸持续了两小时，前线溃散，没有人还想抵抗。由此可见，这些士兵的作战经历其实有限，没经历过空袭。见到炸弹落下只想跑，就像八九月时的西班牙民兵。轰炸结束后，地面截击才发挥作用。逃跑中的意大利士兵被活捉，只能任凭对方处置。轰炸决定了胜负，政府军收复失地，兵力有限，无法向前推进。
　　经此一战，战争面貌起了变化，也带来了新问题。所引起的方方面面的影响都值得讨论。首先，不能断言意大利人下次还会逃跑。这场胜利包含不少偶然因素。意大利人过早放松警惕，经历这样一次教训，不会再犯同样错误。而且这支队伍作战能力极其有限，不能拿来比拟常规军队或法西斯民兵的作战能力。指挥官认为这些意大利士兵足以应敌，却被人数少得多的军队打败（政府军一支旅平均仅两千人）。还有逃兵，也已累积到一定数目。截至目前已捕获约一千名战俘（数目无法查证），大多数人都说是自愿投降。双方都有处决战俘的习惯，“自愿”恐怕不能完全当实话听。但是在胜负已定之时，确实有大批士兵溃逃。他们十分愤怒，一直以为是去阿比西尼亚工作，谁知被派到西班牙来送死；山地酷寒，他们不想冻死，据说一路高唱《红旗》（Bandiera Rossa），走到这边来。逃兵里有少数是社会主义组织成员，在法西斯狂潮席卷之前。把上述种种事实考虑在内，瓜达拉哈拉战役无法彰显意大利军队的勇猛，倒是体现了南部农民的所思所想。征服阿比西尼亚的宣传价值似乎没那么重大。
　　我们不分析上述事实会如何影响意大利，也不讨论可能产生的国际影响（墨索里尼的宣传攻势只会愈发凌厉），我们集中分析佛朗哥阵营会作何应对。
　　因为对手犯下愚蠢错误，佛朗哥才走到今天。节节挺进，直到托莱多才遇到抵抗，后来又攻抵马德里郊外，因为共和党或社会党人均无法组建军队。他所遇到的头一支有组织的抵抗就是在十一月八日的马德里。马拉加不费吹灰之力被攻占，因为那里毫无抵抗可言。但凡遇到正经抵抗，佛朗哥部队就得停下。哪怕是几个营的兵力，却能像正规军那样组织起来协同作战，就能取得佛朗哥那样的胜利。只要共和政府兵力占优，就足以对付佛朗哥。这个任务不难达成，时间站在共和政府这边，后备兵力充足，而佛朗哥没有。他始终不曾动用后备军，如今才决定试一试。在瓜达拉哈拉参战的两支西班牙师大部分由新兵组成。逃兵更多，不是农民，而是工人和农场工人，他们憎恨佛朗哥。佛朗哥的兵力只会损耗，不见增加，无异于坐以待毙；迫切需要更多外国军事援助。一时间悲观论调蔓延，一如二月时的政府军。
　　由此下最终结论为时尚早。守易攻难。政府军已具备防守能力，却仍缺乏进攻能力。所奉行的政策也阻碍着政府军能够发起一场有效进攻。政治演变决定战争走势，这在每一次革命中都可看到。如今又有哪些演变？
　　就所能获知的信息而言，在最近几周，共产党人的突进受阻。有两个重要事件：克莱伯将军消失；苏联大使罗森伯格被召回。
　　克莱伯将军是马德里前线的实际总司令，匈牙利人，在苏联服役多年，他的消失是一月底发生的事。突然有一天，他不仅不再履行指挥职责，而是彻底消失，藏匿某处，躲避部下的报复。外媒纷纷刊发他在马拉加被敌军活捉的消息，这并不属实，我见过他（尽管没机会和他说话）。要藏匿自己这一事实本身极具意义。马德里前线是唯一一处政府军能够击退敌人有力进攻的前线，就指挥而言，从十一月到一月所取得的大多数胜利都要归功于他。军事组织也多由第五军团的将军统领，如“卡洛斯·康特雷拉斯”（Carlos Contreras）和李斯特（Lister）。随后发生的事与其说反映了西班牙内战，不如说反映了西班牙政治的特征。
　　一连串阴谋暗算——把它们理顺非我所能——在马德里防务委员会中酝酿。克莱伯又是位直来直去的军人，对这些惯使谋略的政客毫无办法。连友人都承认他不会耍心机。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冲突纯粹是个人行为，人们都认为其对手提出的政治非议不过是了结私怨的借口。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尤其是罗森伯格被撤职，使克莱伯事件有了更深一层含义。
　　克莱伯事件主要引起两点争议：其一具有关键的军事意义，克莱伯主张政府军乘胜发起主攻，而反对者认为时机还不成熟。这个关键时刻到底该攻还是该防并不是争论焦点。矛盾出在宣传上。克莱伯将军指挥有方以及骁勇善战的国际纵队被四处广播，对名义上的总司令、防务委员会的主席米亚哈将军，以及西班牙民兵只字未提。米亚哈十分恼火。宣传确是基于事实的宣传，比普通宣传有力得多。自始至终都是克莱伯和国际纵队挽救着马德里。但重点不在这里。米亚哈希望自己和自己的西班牙部下得到应有的关注。如果仅仅是他一个人在恼火也不算什么，各路政党利用了米亚哈的愤怒，尤其是安那其。复仇的机会来了，为了在加泰罗尼亚、瓦伦西亚的惨重伤亡，以及塔兰孔屠杀、韦尔塔（Huerta）屠杀、特鲁埃尔前线等数不胜数的屠杀。哪怕报复行动会严重打击马德里前线的战斗力也在所不惜。安那其坚定地站在米亚哈这边，反对克莱伯和国际纵队。他们怀疑克莱伯，威望日益高涨的克莱伯终有一天会发动政变。这种猜测并非毫无根据。在一月下旬至二月上旬，确有向着政变发展的趋势（官方称为内阁危机），克莱伯和国际纵队不可能置身事外。自苏联给予援助以来，埋伏在深处的悲剧性矛盾变得十分明显：不干涉克莱伯，让他和国际纵队按己意行事，保卫马德里不在话下，更有可能扭转战局，占据主动发动进攻，同时这也意味着一场政变，发生几率不小，不仅仅针对安那其。没有多少犹豫，安那其就站到米亚哈一边。
　　安那其的举动并不令人意外。只按自己好恶行事的米亚哈喜迎安那其的支持。令人意外的是安那其的宿敌，社会党人和共和党人也站到安那其一边。一时间，各路政党团结一致，反对克莱伯和国际纵队。卡瓦列罗仍是活跃力量，鼎力支持米亚哈，而共和党领导人也表明类似态度。全世界都会以为西班牙是被外国人救了，起码的尊严都荡然无存。决策权应该由西班牙人掌握，胜利的荣耀也应归西班牙人自己。个人嫉妒与民族情感压过了对安那其的憎恶、终结社会革命的念头，连赢得战争的渴望也被搁在一边。
　　这件事只是得到表面解决。只从军事角度论，国际纵队可以随心所欲，比如开赴瓦伦西亚，宣布占领，任命指挥官和政府。但此刻不是如此行动的时机。赢得战争的将军可以这么做，在一场结果尚未明确的危机中则不行。共产党人发动政变，针对社会党人和共和党人，只意味着把胜利送给佛朗哥。他们不想这么做。他们放弃克莱伯，让他自己去对付，逃脱极难。安那其的即时目的达到了。
　　如果消息来源可靠，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在马拉加陷落之后，局势起了深刻变化，各路势力趋于联合。联合并非因为马拉加沦陷。共产党人缺乏力量推动改组政府，在马拉加陷落之前（不是之后）就摒弃了这个想法。像从前那样继续援助，继续施加影响的谈判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大使罗森伯格也因此被撤职。以有限援助换得黄金和政治特权的时期结束了。
　　影响也波及其他政党。社会党人觉得力气又回来了，虽然本身势力薄弱，但始终领导着劳工总会。在这场危机中，他们勇于提出自己的主张，积极实行，重获一定自信。共产党人与安那其之间达成某种休战协定。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再憎恨，不再积蓄力量准备最后一战，但眼下双方意识到与佛朗哥的战争更重要。
　　这也带来瓜达拉哈拉的胜利。原本瘫痪的政府恢复运作。出台有效措施缓和煤荒和油荒。火车恢复运行（在二月中旬每一个乘坐布港至瓦伦西亚的这条线路的记者都满腹苦水，而现在巴塞罗那至瓦伦西亚只需八小时），瓜达拉哈拉的军事调遣也没有因汽油短缺受阻。连食品供应也有所改善，尤其是巴塞罗那，随着政治分歧的化解，自治政府正向外国采购食品。
　　军事指挥官也有大幅调动。克莱伯被撤职之后，一时间无合适继任人选。这也是造成马德里前线南翼哈拉马溃败的原因之一。马拉加沦陷后，阿森西奥将军不再担任国防部总参谋长。马德里的共产党人将自己的外籍军事顾问派给西班牙将军。他们会继续在军事行动上发挥作用，却不能因此也在政治上发号施令。加泰罗尼亚本地军队正在编入政府军。面对意大利的猛攻，防务委员会被授权可采取一切行动进行防御，包括从其他地段调遣军队。或许这是第一次实现了统一指挥，没有人忧心那会对自己不利，伺机破坏。统一指挥赢得了一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