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柯伦泰 -> 〔小说〕赤恋(1927)
第一部:爱情
第1章
华瑟莉萨是一名二十八岁的女工,职业是编织工。她瘦弱而贫血,是个典型的城市小孩,因曾经得过斑疹伤寒,所以把头发剪短,留自然卷,远远看上去像个男孩。她平胸,穿着女工衬衫,系着破旧的皮带,不算特别漂亮,但眼睛却相当美丽动人:棕色的、友善的、敏锐的,思虑周维的眼睛,这双眼睛永远不会忽视他人的悲伤。
她是共产主义者,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她一向反对战争。
当时的针织店里正在帮前线筹制物资,为了俄罗斯的胜利,人人都不停地超时工作,但华瑟莉萨反对这样。战争是一场血腥的恐怖,到底有什么好的?战争给人民带来了苦难,那些可怜的年轻士兵,就像群被赶进屠宰场的羊羔,实在让人感到非常难过。每当华瑟莉萨在街上遇到一支全副武装的部队要去上战场时,总是马上转头不去看——他们都快要见死神了,却还能放声高歌!唱得这么有活力,好像出去度假一样,是什么令他们如此?如果,他们当初拒绝:我们不想去死,我们不想杀人——就不会有战争了。
华瑟莉萨具有良好的读写能力,是从她的作曲家父亲那里学习的,她读过托尔斯泰,并喜欢他的作品。
在店里,只有她一个人「支持和平」。原本她会被解雇的,只现时亟需人手,经理斜眼看了看她,也不好要她滚。华瑟莉萨很快就出名了:这女的是托尔斯泰的追随者,而且她反对战争。于是妇女们不再和她说话:她不爱俄罗斯,也认为国家大事与自己无关,真是不懂事!
当地一名布尔什维克组织者听说了华瑟莉萨的事,就来前来结识并与她做政治讨论,并很快他就得出结论——这女子真有个性,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对党是很有用的。
她先是被这个组织吸引了,但还没有立即成为布尔什维克。她与党员发生争吵,问了他们一些问题便愤怒离开。想了半天,又主动回来说:「我想和你们一起工作。」
革命期间,她协助组织工作,并成为工人委员会成员。她喜欢布尔什维克并钦佩列宁,因为他如此坚决地反对战争。
在与孟什维克派和社会革命党人的辩论中,她的演讲技巧娴熟、热情、激昂,一气呵成。其他工人阶级女性都很胆怯,但华瑟莉萨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发声,她说的话总是清晰、切题。
她赢得了同志们的尊敬,在克伦斯基的领导下,她成为杜马议会的候选人。针织店里的女孩们都为她感到骄傲。现在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法律。华瑟莉萨懂得如何管理女性,友善地与之交谈、或者视需要加以责备。她知道每个人的烦恼,因为她从小就在工厂工作。她捍卫了她们的权益。有时她的同志会斥责她:「你就不能忘记那些女人吗?我们现在没有时间理她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华瑟莉萨一听到就会怒火直上,会狠狠地斥责同志们,并与地区书记发生争吵,她对自己的要求毫不退让:「为什么女人的事情不那么重要?这个想法是你们大家的习惯,也就是为什么女性变得被动——」
「然而,革命的行伍不能没有女人,女性的力量至为重要,男人就请照她们的想法和建议去做吧,如果你赢得了女性的支持,那么你的工作就完成了一半。」
1918年的华瑟莉萨正值年少气盛,她不妥协,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其他人这些年尽是休息,停滞,在家荒废。华瑟莉萨却持续前行,不停战斗,总是在组织些什么,坚定着一个明确的观点。
不知疲倦的她,这能量到底从哪里来?她身子娇弱,面无血色,只除了一双眼睛——富有同情心的眼睛,聪明又善于观察。
※ ※ ※
华瑟莉萨收到了一封信,这封漫长而又渴望的信,来自一个男人,是她的恋人兼战友。他们已经分开几个月了,对此他们也无能为力。首先是内战,现在是「经济战线」,党正在动员全体成员。革命不是玩一场游戏,人人都得为此做牺牲;因此,华瑟莉萨也为革命做出了牺牲。
她几乎总是孤单生活,爱人与她远离着,被拆散在俄国的两端。她的朋友曾说:「妳这样也好,小别胜新婚,他会爱你更久的。」也许他们是对的,但没有他的生活是多么悲伤啊。确实,华瑟莉萨几乎没有空闲时间,都在忙着为党和苏维埃工作,从清晨到夜深,一项接着一项,重要、紧急且满目琳琅的工作。
但当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时,她的心会因思念爱人而颤抖,彷如遭受凛风吹袭。她会坐下来喝茶,思忖着,总觉得根本没有人需要她。
尽管她整天跟着党内同志一起工作,却如此地孑然一身——彷佛没了奋斗的目标。要这革命用来做什么?谁又想要?人类吗?人类几时重视过这些。今日的他们,依然在为了搞砸的事,而相互辱骂抱怨,每个人都只为自己工作,不愿理解他们必须为社会而活,但他们可以理解的。
连华瑟莉萨也因为配粮卡的事被责备,受到侮辱、粗暴地辱骂。「简直见鬼——妳不需要它的!」她的伙伴安慰她。现在她感到迷茫,力量一点一点消失。她倚桌而坐,边喝茶边嚼着冰糖,思索着这整天受到的屈辱。现在她在革命中看不到任何美好或辉煌的东西了。只有失败、烦恼和挣扎。
要是她的爱人在这就好了,她就可以倾诉,减轻心的负担,而他会温柔地抚慰她。
「华休,妳怎么如此沮丧?像妳这样毫无畏惧,敢于挑战的野ㄚ头,睥睨着一切,应该要像一只在山墙下张扬,羽毛直竖的麻雀!」
〔译注:女主角名为华瑟莉萨·门捷芙娜(Vassilissa Dementyevna),短写名为华休(Vassya),之后章节中的男主亦常称其绰号瓦休可(Vassyuk),皆为同一人。〕
他会去接她;他很强壮,会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她,在房间里绕,唱摇篮曲给她。他们会笑,会喜悦着,她会幸福得心疼。哦,华瑟莉萨多么喜爱她的爱人同志,这个英俊,温柔又满溢着爱──如此温柔的男子。
想到他,华瑟莉萨就更难过了,她的阁楼是如此荒凉孤独,她叹口气,收拾好茶具,一边骂自己:妳到底想要什么?只期望生活充满欢乐吗?妳热爱你的工作,还得到了伙伴们尊敬,然后也有人爱妳,难道竟不嫌多?华瑟莉萨·门捷芙娜,这还不够吗?革命不是放假,人人都必须牺牲。
「为了联邦,为了革命的胜利。」
※ ※ ※
就这样捱过了冬天。现在春天来了。阳光明媚,春天奏响了生之呼唤,麻雀在山墙下叽叽喳喳,清晨时华瑟莉萨看着牠们,微笑着想起她的爱人曾经称她为一只自大的麻雀。
华瑟莉萨有贫血,肺也不大健康,工作越来越不容易。她组织了一个小区住房,这是她自愿接手的一项任务,完全与她的党和苏维埃的整体工作无关。这栋小区住房对她十分重要,她早就萌生了建造这样一座住房的想法,要让共产主义精神盛行其中。
这不是那种普通的小区住房,好像每个人只能为自己而活,没有人关心邻居,而且争吵和不满成了家常便饭,没有人愿意为共同利益而工作,每个人都不断提出要求……不不不,华瑟莉萨计划了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
她耐心地、几乎是秘密地把房子准备好,经历了多少困难啊!房子还两次被占了,这让她卷入了纠纷,但最终她成功了,组织起一个小区厨房、一间洗衣房、一个托儿所、一间饭厅——这可是华瑟莉萨的骄傲,窗户上挂着窗帘,种植了天竺葵——再加上图书馆,布置得像俱乐部房间。
刚开始是很顺利的,来居住的女人们用湿润的唇吻遍了华瑟莉萨:「妳是我们的小宝贝,我们的守护天使。你让我们的一切都简单多了,这实在是太美妙。」
随后各种麻烦一个一个浮现,居住公约也被打破了。保持清洁这件事实在很难教,他们为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而打架,洗衣盆满溢而出,水几乎淹没了整个房子。每次的错误、争吵与骚乱,都导致对华瑟莉萨的抱怨,就好像她是女房东,有错都在她。最后不得不推行罚则,这又令房客们变得愤怒,感到被冒犯了,他们中的一些人搬走了。
事态越发严重,争吵和分歧不断上演,真正的麻烦制造者是费多谢耶夫一家,没有什么能让他们高兴,反而总是喋喋不休,虽然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不满意,其他人还是会被他们鼓噪。
正因为他们是第一个搬进这房子的人,便感觉这房子好像是属于他们的。华瑟莉萨就是不懂,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害她过得痛苦极了,每天都给她带来麻烦。
眼见自己的计划失败了,疲倦又恼怒的华瑟莉萨,不禁流下了眼泪。之后还来了新的法规:所有东西都必须金钱交易,立即结清;要支付水电费以及税;大量财务评估要做,汇兑率换新的了!把华瑟莉萨搞得疲于奔命,简直穷途末路!
没有钱怎么办事,华瑟莉萨只得像奴隶一样去工作。也许放弃整个计划会更好,可惜她不是那样的人,一旦事情交到她手上就必定贯彻到底。
她去了莫斯科,逐日走访各部门,向最高当局求助。她的报告和账目受到了好评,最后她赢回了小区住房,他们甚至还为她提供修理费,但将来她还是得让小区住房达到自给自足。
华瑟莉萨开心地回来了,然而,费多谢耶夫一家还是在生气,就好像她为小区住房的努力奋斗是在伤害他们一样。
新的隐忧又来了,有谣传说华瑟莉萨没有公正处理账目,还藉此倒赚一笔。
她的爱人不在身旁,這日子过得真艰难啊。她需要一个亲密的战友。她写信给他,也打了电话,但有重要的事情阻止了他前来,他担任了一个责任重大的新职位。
他必须对他以前任职公司的事务,进行全面重组。整个冬天他都在抱怨这些事。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想要脱身是不可能的,一切全都落在他肩上。
于是,华瑟莉萨得独自面对所有的困难,尝尽了不公不义。谁是那些不公不义?是她自己的人民,她的同志,工人群众啊!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痛苦,为何偏就不是那些个资产阶级人士?
只有当费多谢耶夫一家受胁迫要被赶走,他们这才请求华瑟莉萨的原谅,说他们其实一直很尊敬她……这种胜利让她享受不来,她很累了,疲惫不堪,精疲力尽;有阵子她整个人病恹恹的,怎么样都快乐不起来。
然后她又回去工作了,但在精神深处有东西已死去。
她不再喜欢小区住房,就好像她纯真的内在孩童被冒犯了一样。她回想起了幼年往事:她的哥哥科利卡给她看了一颗糖果,但当她伸手去拿时,他恶狠狠地笑了,说:「我给妳加点料。」
他朝糖果吐口水:「华瑟莉萨,怎么不吃了呢?很好吃唷!」
她泪流满面地转过身去:「你这个肮脏鬼!你欺负人!你这混账!为什么毁了我的糖果?」
这就是她现在对小区住房的感觉。她已经厌倦了。确实管理权还在她手里,但她的心却不在上面,要是她能逃走就好了!她和房客的关系已经恶化。他们不是反对她吗?他们不是站在费多谢耶夫一家这边吗?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总的来说,她对人失去了兴趣,以前的她相当的热情,她顾虑每一个人,怜悯每一个人,担心每一个人;现在她唯一的想法是:别打扰我。
别碰我!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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