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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死亡和埃罗斯[1]

  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烟草和众多的人体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已是夜间一点多钟了。St.-Michel[2]上的最热闹的Café d'Harcourt[3]人满为患。小桌子四周你挨我我挨你地坐满了人。过道上有一半地方被临时增加的椅子占去了。从剧院,从cabarets[4],从大街上,以及天晓得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么多大学生、commis[5]、新闻记者、住宅区的女郎——拉丁小城里的形形色色的漂泊者们。他们吸烟,喝酒,走进走出,彼此身体撞上了也不表示道歉。拥挤造成了某种不成体统的身体接触上的亲昵气氛。人们脚下是成堆的锯末——它们预备着作明天擦洗地板之用。轻佻的女郎们迈着她们特有的职业性步态在小桌子中间走来走去。身上系着沾满葡萄酒和咖啡污点的白围裙的侍役们放肆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们虽然疲倦不堪,但机械性的动作却是准确无误的,他们的脸上带着每日总是看见这种千篇一律的场面的人常有的那种厌恶的表情。

  “不管您认为怎样,”一个还十分年轻的俄国编外副教授说道。“您现在毕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知识界、颓废文学、性的问题和死亡的恐惧对付过去了……这是不行的。拿我来说吧,我是一个语文学家,对社会问题不摸门径,我简直完全无法想象,解决性的问题怎么是内阁的责任。”

  “难道我向您做过这种许诺吗?”

  五六个俄国人聚拢在一张小小的桌子周围。大家都想加入这场谈话——至少也要听上一听。小桌子很脏,咖啡残液掺杂着烟灰在大理石桌面上形成一片水洼,烟灰缸里,盘子里甚至杯子里都放着成堆的烟蒂和划过的火柴。

  “您是没有直接说出这点,可是这样的结论却是不难得出的。你们的《人的一生》、《叶列阿扎尔》[6]、韦德金德[7]、阿尔志跋绥夫现象[8]与任何‘纲领’、尤其是与您本人的‘纲领’都是尖锐对立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不过,这终究是一种可怕的主观臆断和牵强附会。据我对你们——不仅仅是您本人,而且还有你们全体——的了解来说,你们根本就不是圣像破坏运动[9]的拥护者:你们既不否定艺术,也不否定爱情。你们并没有——至少没有公开地——肯定政治完全拥有支配整个人的权利。你们也不会否认性的问题是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还有死亡——死亡同样是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也就是说是关于死亡的种种念头,是死亡投射到我们的事业上的一种不祥的反光,或者干脆点儿说吧,就是死亡的恐惧。颓废主义,这个被你们痛加指摘的现代艺术,所津津乐道的几乎就只有这么两种时刻:两个肉体接触的欢愉和肉体与灵魂的诀别。当然,生活并不仅仅限于这些事情。不过,不管您怎么说,这些题材也还是有点用的……您用什么来对抗这些东西呢?扩大杜马的审议预算权吗?对不起,可是这一点,也就是说光有这一点是不够的。甚至是极其不够的。那您就往这里面加上一种与人人有关的、平等的东西,甚至加上各种各样的社会化做法……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所有这一切是十分真诚地和深切地同情的。然而,我要直截了当地对您说:在我的良心深处的天平上,所有您的呼吁并不是和死亡的奥秘相等的。这些话我本来也许不会当众对您说的,原因吗,不过是害怕贻笑大方;可是在这里,而且还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我们大家的神经都很紧张,平常的那种自动化的联想能力已减退了,而且我们也变得关注起自己内心的自然情感来,于是我便敢于说这些粗鲁的话了。我们所有在这里的人通通都会死去,整个人类都会完蛋,整个地球也会炸裂成为碎末,这一切甚至和驻东京公使的经费预算一起,甚至还和应当如何生产以及应当如何分配的问题一起,真是活见鬼,居然具有某种意义……明白吗?”

  “明白倒是明白……”

  “请等等!从前人们曾有过人世的‘服务’与对必然结局的坚信的极其可靠的调和。是信仰产生了这种调和。而现在呢,是谁,或者是什么产生了这种调和?也许,是历史唯物主义?”

  “也许是吧……”

  “根本不值一提。历史唯物主义最多不过是企图用各种社会力量斗争的方法来解释这种或那种社会情绪(荒淫好色、神秘主义)的起源。这一点它不论做得好坏,眼下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要知道我这个人,也就是你们要把你们的令人怀疑的解释向之述说的人,终究要死去的,还有你们的历史唯物主义向我展示的那一切前景,我即便为了自己的精神生活而相信了它们,终究也还是要把它们放入到我的必然死亡的前景中去。我总在询问:我到哪里才能找到调和与解脱呢?——当然不是从死亡中,而是从由它每时每刻所产生的那种心理上的分裂中解脱出来。到哪里去找呢?除去神秘主义,无处去找。无处去找!这是需要老老实实地承认的。正因为我不具备搞神秘主义、不具备理智上自杀的能力,所以我才搞起艺术来。它能理解我,而且也不排斥我。它了解我的极度失眠的时刻,在那种时刻你仿佛会看到虚无的深渊的最底层。它了解我精神上的严重矛盾,并为它们寻找声音和色彩……我明白,这仅仅是一种代用品。可是你们又能为我提供些什么呢?客观的分析吗?必然性的论据吗?内在的发展吗?否定之否定吗?可是要知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是对我的智力、而是对我的意志来说——那是太少了。你们从心理上,道德上,宗教上把我同这些东西拴在一起啦!你们要是从我的内心中找到宗教的环扣,并用你们的历史决定论的钩子把它钩住的话,那你们就把我拉着走吧。我会高高兴兴地被吸引过去的,而且还会高呼‘奥莎那!’[10]可是你们不但不寻找,——你们是在嘲弄。‘一方面要注意纽约交易所贴现率的大幅度提高,同时要注意法国反动势力团结在克列孟梭内阁周围的情况……——这就是你们所能提出的全部东西。这一切太少啦,少得可怜……难道太阳会不发光吗?我在问您:会不发光吗?要知道这同样是一种客观过程,而且比其他任何过程更地道。这就是所谓的两种客观性!一方面是某个地方,某个小星球的某个小地方的贴现率,另一方面是我们世界的整个机器的蒸汽快用完了……”

  “还不一定全用完了呢,”受到攻击的新闻记者愉快地反驳道。“Garcon,un grogue americain,s'il vous plait![11]

  “不是现在,而是二十万年以后。从原则上说这根本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那个社会客现性,也就是你们——请原谅——那样无礼地想用来掩盖我的个性的那个社会客观性,它本身就像被一个盖子扣住一样,被毫无乐趣的宇宙客观性从上面紧紧扣住。望着这两个盖子,而且还牢牢地记着,不要说二十万年以后,就是在这以前很早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第三个‘盖子’,也就是自身的死亡,知识分子先生会一下脱口而出:‘让你们连同这一切通通见鬼去吧!’,他便歪戴帽子,到一个不好的地方去啦。这就是所谓的纽约贴现!这就是所谓的克列孟梭!”

  大家都笑了起来。

  “如果您允许的话,”一个二十二岁左右的腼腆的浅色头发的小青年对新闻记者说道。“我想从我这方面就所谓的‘肉欲的无政府主义’说几句话,您今天在您的专题评价报告中以那样蔑视的口吻提到过这个问题……事情当然并不在于名称,不过我以为,对于回答重大的悲剧性问题来说,这仍不失为一种诚实而大胆的尝试。这首先是一个号召,号召要比较随便地对待这件事,要摆脱那些纯属虚构的,然而又是极其令人痛苦的矛盾。也可以说,这是社会中有时必不可少的对生活的重新恢复名誉,因为社会像蜘蛛一样,用自己的身体编织出偏见和虚伪的道德之网。小品文作者们现在正在热心地搜集新文学的漫无节制和反常现象的例子。好像任何斗争——政治斗争也好,社会斗争也好,宗教斗争也好——都不会造成自己的过火行为似的。不过实质仍还是健康和进步的……”

  “先生们!”新闻记者说道,他在做完以激烈的争论结束的公开的专题评价报告之后,仍然感到自己像是一颗从炮膛里射出的炮弹。“我实际上无法在你们现在所选择的基础上应战。你们是否有意要我顺便创立这么一种教义,这种教义要能够帮助知识分子克服自身个性的束缚,战胜死亡的恐惧和自命不凡的怀疑论,这种教义还要能够把他们的‘无意识的东西’、他们的灵魂的灵魂同当前的伟大时代神秘地结合起来。可是要知道,这简直是——请原谅——对我的观点的一种直接嘲弄。这反正都一样,就好像我听完了关于圣经的历史来源的学术评价报告,随后便要求报告人根据启示录为我确定基督的二次降世的日期似的。Maisce n'est pas mon métier,messieurs[12]我可以对你们说,这不是我的职业,仅此而已。不过,我要尝试一下——不是反驳你们,因为这是办不到的——而是把我的自我感觉同你们的自我感觉加以比较……我们来这么做。你们说,没有神秘论或者它的某种代用品是不行的。可是,请看,我们可以设法对付。我们有数十万,数百万,有千百万之多……我们的人数与日俱增。请弄清楚:我们简直不需要神秘论。根据我们的理解力和我们的情感的整个结构来说,我们不能够,不打算,不同意,也不会相信一个老巫婆的。可是问题——这你们也知道——归根结底恰恰就在她那里。那位别尔嘉也夫先生虽说是从很高的神秘主义高度开始的,可还是以相信骑着掸子和长着尾巴的巫婆而结束的,眼下他正和小官吏列别杰夫[13](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吗?)一齐坚信不疑地强调说,不相信巫婆‘是一种法国人的思想,是一种肤浅的思想’。而您呢,德高望重的教授,却卡在正当中:理智把您拉向我们,感情上您却向着列别杰夫……”

  “对不起,”编外副教授仿佛一下有了什么念头,打断对方的话说。“我认为斗争、斗争的狂热、斗争的热情、激动和冲击可能会替代您的神秘论的。我认为是可能的。可是,那个人,那个您不会把您的斗争作为遗产转交给他的新人,——他又将如何呢?他的思想将是自由的,灵魂将是安稳平静的,空闲时间将会绰绰有余。他会突然一下问道,以后怎么办呢?在得不到回答的情况下,他会把‘入场券’交还给您的。”

  “第一,您用不着打断我的话。第二,您按照自己的形状描绘未来的人,描绘得很不高明。第三,坦白对您说吧:未来人的自我感觉还一次也没有叫我彻夜不眠呢。就让他本人把自己内心里的事安排得井然有序吧,我们从外面给了他一份不错的家业,这已经足够啦。现在吗,无论如何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您,或者更正确点说,您不敢赞同的那些人拒不相信未来的人在没有神秘论的拐棍的情况下也会来到的。您有意或无意地在重复勒南[14]的话。他在什么地方说过:‘借助于幻想可以使大猩猩表现出惊人的道德品性;当幻想消失后,它所引起的这种人为的力量便消失了。’用您的语言来说,这意味着人由于害怕太阳会变冷,就傻头傻脑地躲到一个下流的地方去。可是要知道这正是对人的诽谤。这里所表现的是矮小而精明的养尊处优的人的犬儒主义,这种人竟敢认为,只有历史钓杆上的假诱饵才能使人类免于重蹈野蛮的覆辙。在这种添加了便携式的神秘论和色情的社会虚无主义中,——而在愚昧落后的悲观主义者那里所添加的简直就是带对话的风流韵事,——我看到的不是由人到超人的发展过程,而是由小市民到大猩猩——哪怕是发空洞议论的大猩猩——的退化。至于进一步的发展——这是一种彻底的发展!——的保证,我们不是在个别人的感受中,而是在人民群众的不可抗拒的、极其现实的、不带任何幻想的进攻中得到的!

  “……上世纪最伟大的唯物主义者说过,‘社会生活实质上是一种实际生活。所有神秘莫测的东西,所有使理论走向神秘主义的东西,都可以在人类的实践中找到合理的答案’。可是另一方面,最大的个人主义者和颓废派却从反面得出了同样的思想,他说:‘最新的、忙乱的、买卖时间的、自高自大的、愚蠢高傲兼而有之的勤劳比其他任何东西更能培养和造就出来的东西,正是无神论。’明白吗,只有无聊的、因无所事事而疲倦的主观意识才会在社会义务和死亡义务之间设置‘无法解决的冲突’。社会实践在这里并没有矛盾,我们可以看到,老一辈人世世代代为小一辈、为还没有出生的下一辈人扫清道路。我们想让这种本能的创造力浸透强烈的意识。不是因为上帝、道德或者对下一代的爱而要求这一点,而是因为这一点能美化、丰富和认识我们自身的生活。可是照您看来,这里却出现了悲剧:主观和客观发生脱离,觉醒了的个性起来反抗社会的徭役。是正确的吗?对所有人来说是正确的吗?对许多人来说是正确的吗?向四周看看吧,我要再一次对您说:你们的人屈指可数,而我们的人却数不胜数……

  “……现实的积极性和因无所事事而痛苦不堪的神秘性!这种对立在阶级、集团和个人身上得到了证实。说得粗鲁点,在我们的时代,一个有着不活动生活方式(也就是各方面都不活动)的人,如果他不是个十足的木头人的话,必定死于思想消化失常。只有广泛的实践、积极性,只有行动的毅力才能确保正确的精神安排。请让我赶紧说个寓言或者笑话。天空静悄悄的,空气一点也不流动,船帆毫无生气地低垂着,思索着自己的使命,抱怨宇宙没有意义。可是刮起了大风,把船帆绷得紧紧的。于是它们不再就自己的使命空发议论,而是欢快地实现了自己的使命,把船带到辽阔的大海里去了。我说的寓言也许是蹩脚的,可它的含义却是好的。

  噢,请为我解开生活之谜,
  古老的,充满痛苦的谜!——
  告诉我,人是什么?


消极的观察者问道,他的意志也像风平浪静时的船帆一样,亳无意义地低垂着。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还有我们头上的星星上面住的是谁?
  ………………………………………
  ………………………………………
  傻瓜在等待着回答,


  海涅这么谈论着他……不过我并没有说完这个笑话。那些船帆上面有几个窟窿——也许原来就有,也许是后来磨出来的,反正都一样。暴风雨在船帆的窟窿里面呼啸,可是帆并没有绷紧。船帆对自己的无用十分生气,于是就从空发议论和怨天尤人转为可耻地辱骂全世界。这是一种很大的罪过,永远也不会得到原谅!……

  “……您在庇护这些精神上有窟窿的人。您说什么,我们没有给他们什么东西。说什么我们所抨击的现代艺术至少能给他们一种信仰的代用品。可以说,这是正确的:在微微带有神秘色彩的、总是有所暗指的印象主义那里,‘宗教的’(说简单点,也就是人种的、社会的)本能不是寻求向外表现,而是孤芳自赏。一种独特的灵魂手淫!这种艺术不仅在纵容知识分子社会性的意志薄弱,而且还在系统地强化它……我在前些天出版的一本德国哲学小册子里发现了这么几句话:‘艺术像鸦片一样,几乎毫无道德可言。它能使精神感到瞬间的满足,同时又是对它的阉割,使它对现实世界的公设失去兴趣,这些公设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对现实中的世界感到满足。’对于当代文学来说,这是极其正确的。它背对广阔的现实世界,不是对现实中的世界感到满足,而只是散布对它的不负责任的厌恶情绪。在这种文学里面有着某种使人变得软绵绵的贵族习气,就像在韦尔西洛夫那里一样,他有气无力地抱怨说,现实往往总有点皮靴的气味……您自然不会把对存在的现实性的满足理解成对存在的满足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对存在的强烈的和坚持不懈的抗议只有在无条件承认具有无法反驳的现实性的世界的情况下才能够做到。而另一方面:神秘地高踞在世界之上实际上就意味着与存在及其一切现实的丑恶和解。开诚布公地对您说吧:如果气味难闻的现实皮靴把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哲学和美学这两门学科踩得粉碎的话,那我除了极度的幸灾乐祸之外不会感受到别的什么。我不接受你们的文学:不是因为它是象征主义的,不是因为它是印象主义的,不是因为它是神秘主义的,甚至也不是因为它的大部分作品质量低劣,——而是因为它感染上了绝望的麻风病,因为它由于自己的愤愤不平的绝境而变成诽谤——对握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现实皮靴(皮靴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要大写)的无耻的、胆怯的诽谤,——不是诽谤存在,在存在面前它自卑得无地自容,而是诽谤现实的东西,诽谤真实的东西,也就是说诽谤将来能自己战胜自己的人类本身,诽谤人类的伟大的明天!这就说明为什么在我的大好时光里,当我超越我自己、超越三月望日[15]的第三届杜马的俄国知识分子的时候,当我从思想和感情上参加到数百万人不留下名字的顽强的创造中去的时候,我不接受,您听见没有,一丁点儿也不接受你们的文学鸦片,原因就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可以这样来反驳:说什么如果我这个人今天就会死去的话,那人类和他的明天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要知道这正是怀疑主义的全部妙论和给它抡大锤的犬儒主义的全部自吹自擂!知道吗:听到被滚热的死亡恐惧烫坏的狗发出神秘主义的尖叫,还有想到你们终究都要死去,我可以幸灾乐祸一番,大大幸灾乐祸一番!您想污辱生命的精神,因为您害怕死亡,——但你们终究都要死去的!”

  “幸灾乐祸,不是回答……”编外副教授嘟囔了一句。

  “亲爱的,谁对您说过我打算回答他们?就让他们去埋葬自己的尸体吧。我们不需要他们。明白了吗:不需要。有这种信心我们感到自豪,没有他们照样能行!”

  大家感觉到,谈话陷入了僵局,——于是闷头吸烟,不吱一声。

  “可是,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面色苍白的青年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啊,对啦,是关于‘肉欲的无政府主义’吧?您知道吗,这个问题和一般无政府主义的问题是一样的:Er glanbt zu schieben und er wird geschoben,意思是自以为在推动别人,其实是人家在推动它。它可爱地想象着自己是残酷无情的、破坏力很大的。其实,它在胆怯地模仿现有的东西。它把作为理想的经济无政府主义和作为事实的经济无政府主义相提并论。‘肉欲的无政府主义’同样如此。想想吧,天知道这是多么大胆——否定道德、美学,甚至还否定爱情的卫生。可是要知道这不过是下流的东西的一个下流的摹本而已……”

  入口的门转动起来,接着拥挤的咖啡厅里进来一大群轻佻的女郎,她们的脸上带着干尸一样的笑容,身上的连衣裙像是披在光裸的肉体上的彩色招牌。一个女郎离开人群,慢慢挤到俄国人的桌子跟前。她长时间冷淡地听着异国他邦的语言的声音,又冷淡地离去了。

  “就说这个女郎吧,”新闻记者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她就是一个肉欲无政府主义的真正的、虽然是不能自主的献身者,是一个令人倾倒的性道德教师。我并不是故意耸人听闻,先生们,这种想法并不是现在才第一次进入我的脑子里的。青年人到哪里去学习爱情的艺术呢?到她们那里。他在那儿得到了不可磨灭的、永生难忘的初次印象,他在那儿学会在不承担任何心理上的义务——不是对这个或那个女人,而是对自己本人——的情况下弄到爱情,在那里形成,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的性的个性。而后他不论到什么地方都带着轻佻女郎的这种气氛,——不论是他的情人还是他的妻子都可以从他的阅历中沾染上轻佻女郎的习惯、动作和道德,如果她还没有从在他之前的男人那里沾染上这一切的话。”

  “……弗里德里希·尼采,您的哲学同行,”他对编外副教授说道,“他在一个地方说过:‘天主教让爱神埃罗斯喝下毒药:他并没有因此死亡,而是变成了罪恶。’你们的现代主义者又在做什么呢?他们在否定官方天主教所捍卫的一切:根据总帐结算、签上字和盖上图章的一夫一妻制,按照合法的证明书有规律地生产教民,——这就是他们所否定的东西。他们肯定的又是什么呢?也许是古老的、乐观而又充满自信的埃罗斯(注意,如果他曾是这样的话)?不!他们现在的埃罗斯经历过中世纪的制度。他受到过禁欲主义偏见的毒害,被工作搞得疲惫不堪,吃得很糟,并导敢了佝偻病、淋巴结核病和营养不良……整死倒是没有把他整死,可是却把他变成了罪恶。恰恰是这位受尽中世纪的折磨,到过所有的妓院和医院的埃罗斯成了他们的不幸的上帝!”

  “对不起,”一直带着近乎病态的专注神情倾听着的青年人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觉得您刚才像是一位职业道德说教者在发表议论。您和监督我们品性的官方学监一道判明什么是美德,什么是罪恶,然后就说:这就是你们的性行为准则,按照它们去做吧。无论如何这样说并不十分大胆,也没有十分独到的地方。”

  青年人的脸红了起来,可还是微微笑了笑。

  “既然您把我的话曲解到这种程度,”新闻记者温和地说道,“可见我把自己的思想表述得多么糟糕。我们当代文学中十分令我讨厌的东西,恰恰就是它的道德说教——即使是另一种的说教也是一样。肉欲的无政府主义、阿尔志跋绥夫现象,要知道这是连续不断的令人讨厌的训诫:不要害怕,不要犹豫,不要拘束,不要害羞,随便到哪儿去都行……既然说到道德说教,那么我有权问问它的原则吗?”

  “它的原则是个性的自由与和谐。”

  “瞧瞧,自由与和谐。我满可以挑剔地说,这是一种空洞的东西。因为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和谐?不过我接受您的说法。而且恰恰是站在这种立场上,我才认为自己有权肯定地说,萨宁精神[16]是对个性的十恶不赦的洗劫……您想要和谐吗?您能否把您关于个性和谐的思念放进社会的前景中去呢?但是您应该对自己说,不充分的、不包含我们在历史发展的痛苦中亲自挣来的一切的和谐,以及通过手术消除矛盾后得到的、通过心理上的平民化得到的和谐,这样的和谐纵然不是毫无指望的乌托邦,那么它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Dans le véritable amour c'est l'ame qui enveloppe corps,意思是在真挚的爱情中灵魂会把肉体遮蔽的……在性爱的茎干上长出了这样的心理花朵,对于这些花朵,我们不想、也不敢加以拒绝。因为不然的话,我们就会得到一种牲口棚里的‘和谐’。”

  “La séance est close, messieurs!(会议闭幕啦,先生们)!”仆役一面指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咖啡厅和各处都已熄灭的灯,一面讥讽地朝俄国人的桌子说道。“A demain, s'il vous plait…[17]明天见!”

1908年5月6日



  [1] 埃罗斯,希腈神话中的爱神。——译者注。

  [2] 法文:圣米歇尔大街。——译者注。

  [3] 法文:阿尔古咖啡馆。——译者注。

  [4] 英文:有歌舞表演的餐馆。——译者注。

  [5] 法文:职员。——译者注。

  [6] 《人的一生》(1907)是俄国作家安德列耶夫(1871——1919)的剧本,《叶列阿扎尔》(1906)是他的短篇小说。——译者注。

  [7] 韦德金德(1864——1918),德国作家。——译者注。

  [8] 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颓废文学的著名代表之一。所谓的阿尔志跋绥夫现象,指的是通过他的作品表现出来的鼓吹非道德论、否定任何社会理想和社会义务,宣扬色情的现象。——译者注。

  [9] 圣像破坏运动,8至9世纪前期拜占庭发生的社会、政治和宗教运动。——译者注。

  [10] 奥莎那,古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颂扬上帝或祈福之词。——译者注。

  [11] 法文:“服务务员,请给一杯美国烈酒。”——译者注。

  [12] 法文:“但是这不是我的职业,先生们。”——译者注。

  [13]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白痴》中的人物。——译者注。

  [14] 勒南(1823——1892),法国宗教史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译者注。

  [15] 三月望日,恺撒被刺之日,今喻命中注定的日子。——译者注。

  [16] 萨宁是阿尔志跋绥夫的同名小说的主人公。萨宁精神指那种否定社会责任和伦理道德,一味追求食色之类的“天生欲望”的满足的极端个人主义。——译者注。

  [17] 法文:明天见。——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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