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民国时期托派文艺期刊《展开》(1930年) -> 第三期(1930年12月20日)

从马雅可夫斯基底自杀到高尔基与巴比塞

王独清



朱坚印、毕新铭诸先生:

  你们十九个人联名给我写的信,已经收到。本来打算照你们底意思,把来信发表,不过因为内中有许多复杂的问题,为免除无聊的纠纷起见,只好暂且收起。这层先望你们原谅。

  首先,你们对于“展开”社的希望和对于我个人的爱护,都令我非常感激。你们提出对于“展开”的要求,正合于我们一向的计划,当使一步一步地实现。至于我个人,不消说是要更进一步地前进,我诚恳地接受你们底鞭策。

  你们提出的许多问题,有些是可以弃置的。譬如你们说有许多人之所以加入所谓“左翼作家联盟”,是因为怕步我底“后尘”,是因为怕被人无理地攻击和辱骂的缘故。我以为这种现象要是真有时,也无足深怪。并且问题的提出,也决不能这样的简单。现在我还是答复你们最重要的问题罢。

  你们问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真实原因,不消说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重大问题。我对于马雅可夫斯基底著作看见的并不多,他这次的自杀,也只是在杂志报章上看到了些零碎的记录和文件,要来分析他自杀的真实原因,怕是很困难的。不过我可以断定他底自杀,决不像苏联文学团体所宣称的“为了不久才得的病症”以及报纸上所说的“为了不幸的恋爱”等等的那样简单。这些说法,还脱不了旧式社会底对于一个诗人认识的习惯:以为一个诗人底烦闷不是身体底弱病便是失恋的痛苦。这“把戏”似乎再不必弄到马雅可夫斯基底身上来。自然,我也承认,马雅可夫斯基并不曾遗弃现代人底颓废与懦弱(即自杀这一事实上已可证明),但是我们应该认识清楚,他在老早以前便参加革命活动,从他生活不断的进展上,无论如何,他底意识决不会一点都不曾克服旧社会的形态,就是真有病症和不幸的恋爱,我不信他不会抵抗过去。除了像一九二七年自杀了的越飞(A. Joffe)底那样几乎不能医好的病症(但是,注意!越飞底自杀,主要原因却也还不是为了病症!)而外,怎样也决不能得自杀的结果。男女的问题更不是问题的中心,先不要说他至少在革命的空气中驰骋了好久,对于男女的问题,态度自可脱离旧的圈套,即以他自己所声明的自己行为底狂放,也决不会忽然这样的糊涂的。那么他底自杀底原因是甚么呢?这个,据我看来,一句话:政治的苦闷。

  先要注意,我所推想的马雅可夫斯基底政治的苦闷,决不是资产阶级底新闻记者底调门,把这个事件用来作反苏联的材料,我知道一定有人会这样给我造谣!——并且,恰恰地相反,我所说的马雅可夫斯基底政治的苦闷是说他看见了目前苏联政府底日见官僚化以及在斯达林统治之下的许多革命分子因不同意于当局底政策而被流放监禁的种种事实而起的苦闷。但是,这种苦闷可以自杀吗?我底答案是:在马雅可夫斯基那种诗人是会的。马雅可夫斯基底作品,我虽读得不多,但是他底诗有一个一贯的内容,便是胆大的狂喊和吓人的喧哗,对于旧社会的嘲笑和对于革命底敌人的辱骂。——不消说这种文学底内容是非常必要并且通过了马雅可夫斯基底才能的处理是形成了好的文学。不过我们只能感受到他给我们的这一点:狂喊、喧哗、嘲笑、辱骂。——除此以外,没有甚么了。我们不能在他底诗里寻出更进一步的深刻的政治意识,读他底诗仿佛是听到暴动时的群众鼓噪,给我们的是强烈的感情的振动,但是却不能使我们明白那鼓噪是怎样来的和有怎样的结果。这正如他“向左”那篇诗一样,尽管在吼着“向左,向左”,可是要怎样才能向左或怎样才算是向左的种种应说的话却没有了。就为了这样,所以便决定了他底命运。

  苏联在斯达林底统治之下,政府底官僚化和对于党底德谟克拉西的压止,我相信从小就参加布尔塞维克并且直觉锐敏的马雅可夫斯基是早已感到了不满的苦闷的。斯达林底机会主义的政治路线和闭关式的经济计划以及有陷于“戴尔米多”(Thermidor)底来临的危险等等,马雅可夫斯基大概是不会明白,因为这些问题是不会引起马雅可夫斯基这种诗人底注意,同时怕马雅可夫斯基这种诗人也不愿意注意这些问题的罢?不过,虽然他不会明白这些问题,可是像党底腐化的倾向以及革命分子底被压迫的种种事实是会很快地映在这个只知道一味空喊着反抗的诗人底眼前的。问题就在这儿:种种不满意的事实映在了自己眼前,可是自己又不能了解这些事实的根本问题,在一篇诗上可以避免了“怎样能够”和“怎样去做”而只空叫着“向左”,一到了实际的态度上便立刻不是这样的简单。这个,便是他苦闷底由来,结果便酿成了没有出路的自杀。

  我觉得对于马雅可夫斯基底自杀应该是这样解释。这个责任底一半应该由目前右倾的苏联政府担负的!至于,马雅可夫斯基底自杀是不是为了创作上的苦闷?我底答案是:当然也是。马雅可夫斯基是未来派的诗人。本来派底主旨是赞扬运动,赞扬速力,所以它底肯定是两方面的。这就是说,它底行程可分裂成两个极相反的航线。一条可以奔向革命,一条可以冲向反动。这在西欧便有战争讴歌者的马利奈狄(F.T. Marinetti),在苏俄便有马雅可夫斯基。这种派别底产生本是在资本主义的末期,创始者马利奈狄本身便是一个资本家,它只是一种资本主义最后挣扎的艺术,它几乎是畏避分析和描写,只凭依着“感觉”(Sensibility)去驰骋,要用一种混沌的面目迷乱时代转移的界限。不消说在它底赞扬速力和赞扬运动的这一原则之下有走到革命方面的可能,这个可能便是建在刹那的感觉上面。但是我们要问这样是不是就算够了?当然是不够的。一个作家须得由这个过渡的桥梁去前进地踏上真实的大陆才行,因为这个桥梁在暂时以后便要朽败。马雅可夫斯基底苦闷便在这儿,他是想要充实他“向左,向左”的口号底内容的,但是,目前的苏联,在由政治底右倾一直到官家式的文学运动的环境中,要使他更进一步是非常困难。他不能顽强地和这种环境斗争。只有作了这种环境的牺牲者了。他底创作的苦闷,便是他政治的苦闷。

  以上是关于马雅可夫斯基自杀的问题的答复。

  其次,你们提到高尔基与巴比塞等所谓“世界的左翼作家”。不成问题地这些分子能站在苏联方面,在一般地说来总算是前进的分子的。首先对于这点我们是不应该抹煞。但是若果容许我们来进一步地检讨这般作家的行动时,在革命的范围以内,我们却不能不肯定他们是些依附势力的机会主义者,虽然他们是世界出名的作家。

  谁都知道高尔基曾经过对革命的动摇,他在二月革命到十月革命的期间,很顽固地不愿接受当时前进的局势,他对于革命底进攻富农抱了痛心疾首的“晞嘶太厉”(Hysterie),他跑到法西斯帝底国度中的温暖的别墅中去度安静的生活。到现在,他夸耀着他和伊里基是从小时的朋友,但是在当时他是攻击伊里基最坚强的一个!并且,他曾很长很长地坚持着反动的主张,一直到苏联底地位巩固后,才移转他底方向。最妙的是他光荣地回国的时候,就是左派领袖的托洛兹基被放逐的时候,到车站去欢迎他的苏联政府底代表正是右派领袖的布哈林。——这些事实比甚么都要明显,高尔基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大概是可以明白了罢?

  在这儿实在没有多的地方批评高尔基底作品,他底前期底代表浪人的作品固然可以不必多说,就是后期为世称道的作品如“母亲”“忏悔”等,实在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忏悔”底主人公是“流落者”(Lumpe)的农民。他到处求神。结果明白了“民众”便是神底父亲。这是多么神秘的一种构意!并且这儿底“民众”好像是所有的“全民”,无产阶级并未曾得到作者特别指出的荣幸。“母亲”是被人称赞的作品了,但是里面把个人底母性爱用来作了主体,以后索性把母亲作了整个的主人公,很明显地这个主人公底战斗是建立在儿子底被捕上面,终于成了一部以个人情感为基础的作品。——总之,高尔基底作品大部分有一个通病,就是要拖住过去的人物来勉强和新的世界合拢。“母亲”中选出一个白髪的老母,“忏悔”中选了一个流落的农民,就是很好的适例。这儿隐隐地流露着对于过去的留恋和保守的世界观。这恰恰和高尔基本身底政治行动一致。

  至于巴比塞,那更是要低一等级了。这人本是一个浪漫式的革命家。他底言论一直到现在还被观念论和神秘论所充满。像他不久以前的作品“耶稣”,早已为一般较为明了的批评家所评判过了。他底行动,我们只用最近的一件事情作例:当托洛兹基被逐,国际反对派成立,他是站在斯达林方面坚强地反对的,可是以后因目前苏联政府对他有了批评,扣留他所办的刊物,他便表示了对反对派底接近,及至斯达林取消了对他的进攻,遂又转过头去维持他官家的地位。请看罢,这到底是一种什么行动!我们根据这些,可以决定在一个革命政府正当的指导之下,这些分子是有作用的;但是在一个坚苦的政治斗争之中,要是靠这些英雄们去充当战士,那不但是一种幻想,并且会使革命破产到滑稽的地步。为甚么呢?因为这些英雄们都是抱了一个满足自己左倾虚荣的欲望,而这个欲望又必须建在已成的权威上才可以发展的。

  你们信中重要的问题大体再没有甚么。至于你们说中国底所谓“左翼作家”,谁安怡地住在外国,和群众永不接近,谁从前并不满意斯达林派,因势力关系又去投降等等,这都是必然的现象。你们想,连高尔基与巴比塞底行动还是那样,像一向挂羊头卖狗肉习惯了的中国,那是只有更不可问的了。我始终认为这些罪恶大半应由领导者去担负。

  你们问的“展开”上撰稿的凌丰,他是在上海的。慕陶是“展开”社中最努力的一个,他确如你们所说,以后有关于“展开”底问题,可直接和他们通信。

  我一年来生活底转变,将来会写出来的。虽然一年来制作减少,可是正如来信所说,用接近实际的生活去充补,是没有多大的遗憾的。这或者可以作我安慰你们的一种献礼罢。

  祝你们努力。

独清
一,一月,一九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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