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柯伦泰 -> 〔小说〕赤恋(1927)

第三部:自由


第14章



  叩叩!叩叩!

  华休回到她以前的阁楼,那里现在是格鲁莎在住。站在上锁的门前,她敲了敲门,楼下的人告诉她格鲁莎已经下班回家了,但门却锁着,格鲁莎在哪里?

  叩叩!叩叩!

  她睡着了吗?

  她转过身来,看到格鲁莎拿着一壶热水从大厅走来。

  「格鲁莎!」

  「华瑟莉萨!我亲爱的!妳什么时候回来的?太出乎意料了!」

  格鲁莎将茶壶放在地板上,两人拥抱起来。

  「进来吧,毕竟这是妳的阁楼,我在这里能活得好,全都托了妳的福,等我开个门。这房子里有人偷东西——太可怕了,我连去喝个水都要锁门,不久前,有人拿走了挂在福里亚什金房间里的一件外套,一件全新秋装外套,他把整个房子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报警了,但什么也没找到。」

  「妳总算回家了,华瑟莉萨!外衣先脱了,把旅途的脏污洗净,我去泡点茶,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有鸡蛋、面包和一些苹果。」

  家?格鲁莎曾说她都在家,而像华休这样的人能有「家」吗?

  她环顾四周,阁楼依旧是如此熟悉,但现在不是华休的阁楼了。角落有一台缝纫机、裁缝模型、地上散落着布片、碎片和短线。墙壁光秃秃的,没有马克思或列宁画像,也不是当初庆祝小区住房成立的那群房客。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褪色的红色纸扇,旁边有一张明信片,上面是鸡蛋图片和金色的铭文:「基督复活了。」卡片角落有个标志。格鲁莎不是党员,尽管她支持苏联政府并且在共产党中有很多朋友,但她信仰上帝并遵守斋戒。格鲁莎曾经和人有了婚约,但那名未婚夫后来加入白军,很可能已经被杀了;如果他被杀了,那他的死真可说是红军所导致。这就是格鲁莎拒绝成为共产党员的原因,她非常怀念她的爱人。

  「如果我加入妳的阵营,他在另一个世界会诅咒我的。」

  此前,华休一直无法理解格鲁莎,她怎么能爱上一个白军呢?但现在她终于知道,心不会听从命令,弗拉基米尔和她已经分道扬镳了,但她的爱依然存在,并没有带给她平静。

  格鲁莎很高兴华瑟莉萨回家了,她不知道哪个地方最适合她。她的近况让格鲁莎有点不知所措,她想知道为什么华休和丈夫没有能在一起;她回来后和以前一样削瘦,甚至好像更瘦了。华休什么也没说。她原以为一见到格鲁莎,就会哭倒她的怀里,向她泣诉所有的烦恼,然而现在见了面,华休却难以开口,找不到话,这样的伤痛要如何与人说呢?

  华瑟莉萨到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房子。老房客很高兴,新房客也好奇地想看看她的样子。内务委员会的一名成员抱怨,说她现在可能想再次进入行政部会。先来到格鲁莎房间的是一群孩子,他们是华休在儿童俱乐部的老面孔。

  几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当下便抱怨:儿童俱乐部在尼普商人期间被解散了。他们说这不赚钱,这些房间得移作他用,但孩子能去哪里做课业呢?他们的作品集已被拆下来,以前的图书也四处遗散,其中一些还被拿去变卖掉。

  华休听着,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发生?她立刻怒了。她绝不善罢甘休,一定得马上前去党委、教育局、房管局。尼普商人尽可去忙自己的事,但不能让他们插手工人们辛苦建造好的东西。

  「我会和他们战斗,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允许。孩子们,别担心,我会确保你们得到想要的,即使我必须去莫斯科。」

  年长的男孩们高兴地笑了,他们相信华休,她会关照这件事的,她马上就会出征去,所有小区住房的人都晓得她是个斗士,这是理所当然的,孩子们都支持华瑟莉萨。

  在孩子们之后,一些老房客也进来迎接她。但当他们才说完「下午好」,每个人就马上向她提出紧急的请求,人人都有烦恼想告诉她。华休耐心地听着大家的发言,一如既往,她对一切都感兴趣,为他们提供建议和安慰。

  阁楼上挤满了人,根本无法转身。

  「等一下,同志们,」格鲁莎恳求道:「你们都不给她吃饭的机会;而且经过这么多夜晚的旅行,她也累了。但你们一下子上来,把她都搅乱了。」

  「别这样,格鲁莎,没关系的,我一点也不累啊,你刚刚说到哪了,提摩菲·提摩菲耶维奇,哦,是的,关于你应该缴纳的税。怎么可能?你不是业主,也不是雇主或经理……」

  当她说出「经理」这个词时,她想到了沃洛佳,但她的痛苦却被别人的烦恼淹没了,没有时间这么做。

  老朋友们逐渐散去,华休忘了疲倦,而且还要立刻去党总部上班。

  她一边扣好外套的扣子,一边听着格鲁莎聊起邻里之事。谁谁谁结婚了,另一个谁退党了,某个女子成为理事会成员。突然,他们听到费多谢耶娃的声音在大厅回响。

  「我们的亲爱的,我们的保护者在哪里?我亲爱的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她用双臂环抱华休的脖子,用湿润的吻覆盖她,苦涩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打湿了华休的脸。

  「亲爱的,我等妳很久了!我好孤单!我像等待阳光一样等待着妳。当我们的保护者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回来时,会解决一切问题。有她在,这个混蛋就不敢让他的妻子成为笑柄了。他会因为和那个荡妇一起羞辱整个小区住房而感到羞耻,并且因为我必须独自照顾小孩而同情我。她将把他告上法庭,至少他得服从党。妳,我们的宝贝,是我唯一的希望。」

  一般来说,华休能够用几句话来解决别人的麻烦。但这次她不太明白费多谢耶娃女士在哭什么,她在抱怨谁呢?华休发现她变了很多,几乎认不出来了,曾经她是个年轻、健壮、胸部丰满的女人,现在却变得瘦弱、苍老、面黄肌瘦。

  什么样的悲伤让她心碎?

  费多谢耶夫与一位「未受洗」的犹太女人多拉发生了恋情,于是想和自己的妻子一刀两断,这让她成为全区的笑柄。他已经彻底没有了耻感,甚至疏远自己的孩子,把一切都带给了他的情妇。来,小女孩,我整个人都属于妳!家人滚边去吧!别赶走我,我是妳的麻子脸情人。

  「那只臭鹅多拉到底看上了他什么?」费多谢耶夫女人尖叫:「如果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但他很恶心。他实在是太肮脏了!我忍受了他八年,为了孩子们亲吻了他的麻脸。华瑟丽耶维奇,我想他是个混蛋,但命运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教会给我们结了婚,所以我不得不忍受。看着他也是坚持着,我虽然感到恶心,但我忍着他,从来不看别人,我以为他会感激我;我把我的青春都献给了肮脏的野兽,这却是我得到的!我失去了美貌,他就追逐那个女孩,他还非得和一个犹太女孩混在一起!根本是整个地区的耻辱。」

  费多谢耶娃女士失声痛哭。华休听着,而她自己的心,似乎也充满了黑暗的洪流,在这里,她又再次遇见自己过往的哀恸,她厌恶得浑身都发抖,勇气一下子消失,她都不想去党委了,只想把头埋在枕头里,什么都不想见到。

  而费多谢耶娃女士却还继续抽泣,亲吻华瑟莉萨的肩膀,恳求她让丈夫理智起来,维护孩子们的利益,用法庭审判来威胁他。

※     ※     ※


  当华休从党总部回家时,被她的同志包围着,他们不停聒噪着,华休感到如此快乐。她忘记了一切,仿佛除了党,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而活过,也没有担心过任何事情。

  她变得很兴奋,吵架时也坚持自己的立场;她问了所有的问题,并了解了这片土地的情况,这让她感兴趣并且满足,她的头脑在运转,她的灵魂似乎将要苏醒。

  她匆匆回到阁楼,无视阶梯,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疲倦。

  格鲁莎准备晚餐时,华休躺到床上睡着了。

  格鲁莎看着她的朋友,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她,她心疼她,华休竟如此筋疲力尽,让她睡吧。

  她就像看顾小孩般,替华休褪下衣服,脱鞋子,并帮她盖好被。她在灯上挂好灯罩,然后坐下来缝纽扣。

  叩叩!

  这到底又是谁呢?格鲁莎愤怒地低声说,是都不让人清静了。

  她开了门,站着的是费多谢耶夫先生。

  「你想要什么?」

  「我想见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她在家吗?」

  「你们都疯了吗?她长途旅行才刚结束,已经累了,没有机会睡觉——然后你们像一群饿犬见到骨头一样扑向她,华瑟莉萨·门捷芙娜已经睡了!」

  格鲁莎和他没多少话聊,即使他很执拗,但格鲁莎就是拒绝让他进来。明天,他们明天才可以。

  她当着费多谢耶夫的面把门摔上。真是个该死的肮脏家伙,明明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而且多拉年纪不小,这超出了格鲁莎的认同。

  她认为费多谢耶夫犯了错,也连带谴责多拉,为什么跟一个已婚男人搞上了?单身汉还不够多吗?格鲁莎的道德非常严格,并且永远保持在限界内,因为她还记得她的爱人。

  当华休醒来时感到平静,整个世界又再次与她和平相处。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金色光芒照耀着裁缝师,格鲁莎正在火炉上加热她的熨斗,她要熨烫衣服。

  「这是帮谁做的?」

  「为某个执委会成员,今天是他生日聚会。」

  「哦?现在大家都过生日吗?」

  「是吧!你应该去看看他们——这比以前和富人在一起好。桌上摆满了开胃菜、葡萄酒、威士忌……」格鲁莎的熨斗嘶嘶作响,她没有时间说话。华休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她记得很清楚,以前即使床再硬再窄,但她却和沃洛佳一起睡在这里,为什么那时就有空间呢;而现在,即使床又宽又大,但他们却会互相妨碍。

  往昔时光已不再。

  她的痛苦又要涌上心头,扰乱她内心的平静了吗?没有,她心里平静得很,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格鲁莎想起了与费多谢耶夫的约定,并把这件事告诉了华休。

  「我不在意,让他来吧。」

  她不想和费多谢耶夫一家有太多的来往,她似乎很生气,因为和她一样的外遇事件也引起了流言蜚语。

  她问了多拉的情况。她是谁?

  「你不记得她了吗?」格鲁莎很惊讶:「她皮肤黝黑,很漂亮,她在康夏莫列斯克的庆祝活动上敲着手鼓跳舞。」

  华休马上想了起来,这叫做多拉的女子,曾在制革商文化委员会工作,虽然年轻,但是个相当聪明的女孩;另外,她唱歌也很好听。费多谢耶夫这个女人怎么会想到要跟她比较呢?

  格鲁莎则不这么想,她谴责多拉。必须遵守法律。如果共产党允许丈夫们这样做,所有的男人都将抛妻弃子,而跑去另结新欢,党应该对多拉提起诉讼。

  「对多拉提起诉讼?那这位费多谢耶娃女士不就在幕后看好戏上演,她是个令人厌恶的生物!」华休为多拉辩护:「没有法律应该强迫男人与他不爱的女人住在一起,妳想强迫他拥抱那个女人吗?即使他讨厌她?即使她是个不怎么样的鬼鬼祟祟的人?」

  华休非常激动,她对费多谢耶夫太太反感得不得了,但为什么?她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当她为费多谢耶夫一家而战时,她想到的是弗拉基米尔;当她为多拉辩护时,她看到了白色蕾丝阳伞和妮娜的红唇。

  看到华瑟莉萨站在费多谢耶夫这边,格鲁莎很惊讶。

  「讲得好像他们是妳最好的朋友,妳不是一直都在埋怨他们吗?他们给你带来了多少麻烦。当然,这是妳自己的事,但我建议是别介入,卷入一场狗斗是没有用的。」

  华休很固执,如果多拉受到诉讼,她会挺身而出:「请告诉我:费多谢耶夫的合法妻子认为她是唯一拥有权利的人吗?不,她错了。还有其他权利,不受人类法律规定。它们是内心的命令。」

  格鲁莎捏住裙子下摆,同时看了看华休,仿佛要读懂她朋友内心深处的想法。

  华休皱起了眉头。格鲁莎为何反对?华休说错了吗?有什么法律可以戒律人的心?

  「谁说的?心是最重要的,人没有心就不能成为人。但当我现在看着妳时,我清楚地晓得妳的心生了病,华瑟莉萨,妳因为想妳的男人而受着苦,这就是妳为费多谢耶夫辩护的原因,不是吗?而妳又想为他找借口。我说的有道理吧。」

  华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格鲁莎没有再问什么,她从烫衣板上拿起裙子,抖了抖,扯下松散的线头,裙子烫好了。

  「哦,已经说完了吗?」华休问道,她的思绪整个飘走了。

  「是的。」

  「好,那我就去一趟党委。让费多谢耶夫等着吧。」

※     ※     ※


  接下来是华瑟莉萨辛苦工作的日子。她正准备动身去织布厂。她与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研商,并让自己熟悉指示,然后在晚上参加她负责的同事的会议。匆匆数小时,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或倾听内心。

  现在又有了新的忧烦,关于费多西耶夫一家和多拉。这些人与事,让华休片刻不得歇息。

  费多谢耶夫来找她,告诉了她一切。

  他在文化委员会认识了多拉·阿布拉莫夫娜,当时他在合唱团唱歌。多拉·阿布拉莫夫娜喜欢他的低嗓,还带他去找音乐老师。她本人也是音乐家。她还把他带进了文化委员会,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但他的妻子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然后麻烦就来了。

  费多谢耶夫埋怨他太太,她散播各种谣言,煽动同志们反对多拉·阿布拉莫夫娜。她哭嚎着说多拉「抢劫」了她的家人,并让费多谢耶夫资助她。事实恰好相反,多拉不要他任何一戈比,更帮助他的家人,与他们分享一切。她也想到了孩子们,把年幼的孩子们带去上幼儿园,并给最大的男孩上学的课本和习字本,当然她不会想让太太知道。此外,她还为费多谢耶夫制作了一件衬衫和领带,供费多谢耶夫穿着去参加音乐会,但恶意的流言完全扭曲了事实。

  费多谢耶夫对多拉的情形感到悲痛。尽管不是针对他,但他担心多拉,不希望她因为他而与党发生矛盾;这都是他妻子的错,她坚决阻挡在他们的俩人路上。

  听着费多谢耶夫的话,华休不禁想起了弗拉基米尔和妮娜。他们也曾经遭受这样的痛苦,也寻求出路,也对华休感到愤怒,因为她阻止了他们的幸福。她建议费多谢耶娃女士主动让开,别人的幸福是无法阻挡的,无论你在它的路径上设置多少障碍,都无法阻止它从你的头顶飞过。但华休自己又做了什么呢?不也曾挡在那条路上吗?她不是还在守护着曾经的幸福吗?

  费多谢耶夫爱多拉,当他谈起她时,他的脸看上去闪闪发光。当弗拉基米尔想到妮娜时,她也看到了同样的光。

  「多拉·阿布拉莫夫娜有一颗黄金做的心,工会里的每个人都喜欢她。那些非党员认为党不会对她采取任何行动,但如果真的如此,他们就会非常高兴:『就让她来找我们独立人士,我们支持多拉·阿布拉莫夫娜,别害怕!』」

  费多谢耶夫刚离开华休,他的妻子就抓住了她,亲吻了她的肩膀,恳求她站在自己这边。

  华休不喜欢费多谢耶娃,生气地挥手让她走开。于是满屋子都充满了她对多拉、她丈夫和华休的怒吼,同时辱骂他们三个。

  华休在党总部遇见了多拉。他们找到了一个角落,打字员正忙着敲击机器,噪音使他们可以在不被偷听的情况下交谈。

  多拉很漂亮,眼睛很聪明,华休喜欢她。

  她试图用围巾隐藏自己怀孕的事实。

  多拉开始主动说话,不是谈她自己,而是费多谢耶夫。她照顾他,尊敬他,欣赏他的才华,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几可媲美声乐家夏里亚宾,只是需要更多学习。这就是多拉想嫁给他的原因,这样他就可以摆脱家庭,和修补匠工作,然后全心投入唱歌。

  尽管多拉高度评价费多谢耶夫,但她也对他的优柔寡断表示遗憾。他和她在一起时就愿意做任何事,下定决心要离开妻子,办理离婚手续;但只要一回到家,就不了了之,因为他会屈服,而她只好重新开始。她已经为他努力了好几个月了!但没有成功。

  华休听多拉说话后感到不安。妮娜也许曾对弗拉基米尔有过一样的评价,不是吗?

  多拉并不关心离婚和结婚的所有手续,在她眼里这全是些莫名其妙,她赞成自由的结合形式,但费多谢耶娃绝不会让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除非他们在民政部登记。因此,多拉充分利用自己「以家庭的方式」来打动费多谢耶夫并诱使他离婚。她不在乎所谓的母性,没有丈夫,她也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打动他?逼他离婚?妮娜也这么做了吗?多拉称赞费多谢耶夫,期待华休表达她的认可。

  但华休联想到的是她自己的麻烦,多拉只看到费多谢耶夫的优点,妮娜可能也以同样的方式爱着弗拉基米尔,但华休不一样,她也看到了弗拉基米尔的缺点。她爱他,并为他的错误而受苦,他们让华休痛苦,于是华休想改造他。会不会是这样而伤害了沃洛佳吗?

  「为什么他太太还要黏着他?」多拉愤怒地说:「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彼此联系。她从不曾真正了解这个人,因为她无法欣赏他——她根本不了解他!」

  啊,华休想,弗拉基米尔和我就是这样。他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我们的人生路途终于走向分岔。

  「对他的妻子来说,他只是陌生人,他们的品味,理想和各方面都不同。她想留着他作为丈夫,但她不需要他作为男人。他在她的生活中并不重要。」

  而她,华休──她需要弗拉基米尔这个男人吗?他对她来说重要吗?

  当她问自己这个问题时,她的内心清楚地回答,不,她不需要──不像他现在这样。而多拉忍不住滔滔不绝:「那是什么样的爱呢?他们无法忍受彼此,这是一个如猫狗般的生活,每个人都为了自己,既没有友谊,也没有彼此的信任。」

  是的,华休想。确实是既没有友谊,也没有彼此的信任。

  「而我们,费多谢耶夫同志和我,彼此理解,就好像我们只有一颗心,一个灵魂。」

  这就是弗拉基米尔和妮娜的爱。

  华休似乎现在才明白过来,她陷入沉思。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党务紧急得准备出发了,但她没有忘记费多谢耶夫的事。她将竭尽全力让离婚的事顺利,并尝试使费多谢耶夫与他的同志和解,还有为多拉辩护。

  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一切对她似乎很重要。

※     ※     ※


  华休正从党总部赶回家,明天还要去纺织厂,她晕头转向的;如何组织工作、听从指挥、适应众多非党员?现今独立人士就像共产主义者一样,他们想要越来越深入地洞察一切,以一己探究万物,他们不信仰任何事物,如果你的陈述没有坚实的基础,可千万别与他们交谈。

  她满脑子想的这些,似乎都忘了要心痛,甚至觉得就像是从未失去她的男人及朋友——就好像她没有以「经理太太」的身份度过了整个夏天。

  华休匆匆忙忙的,从早上起她就没吃过东西,可一想到食物,又忽然感到恶心,每个东西看起来都暗暗的,她又头晕了。多久了?她会不会生病了,或者……

  她心中升起一丝怀疑,距离她上次月经已经快三个月了,该不该去找医生玛丽亚·安德烈耶芙娜吗?她就住在这儿的一条小巷子里。他们共同致力于小区住房的托儿所组织工作。华休必须找出问题所在,如果她生病了,恐怕无法胜任新工作。

  她拐进小巷,走到白色的小房子前,按了门铃。医生玛丽亚·安德烈耶芙娜亲自打开了门。

  「到底会是什么事让妳来到这里的?这是业务事项,还是需要我的专业建议?」

  华休如坐针毡,她感到很尴尬,甚至脸红了。

  玛丽亚·安德烈耶芙娜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到我的办公室来——我给你做检查。」

  玛丽亚·安德烈耶芙娜询问华休的食欲、经期和头晕状况,仿佛事先就知道了一切。她给华休做了检查。

  这对华休来说既尴尬又不愉快,以前从未咨询过妇科医生,当她不得不坐上检查椅时,她几乎被吓坏了。

  穿衣服时她双手颤抖,无法扣上衣钩。

  玛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穿着白色罩衫站在盥洗台前,用肥皂和刷子煞费苦心地擦洗双手。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好吧,亲爱的华瑟莉萨同志,我不知道妳会感到高兴还是遗憾,但这是毫无疑问的,妳就要有家庭了。」

  华休很惊讶,但很快,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了笑容,我怀了宝宝?这太好了。

  「妳现在要回丈夫那里去吗?」穿着白工作服的医生,一边用绣花毛巾擦干双手一边问。

  「回他那边?不了。」华休摇摇头:「我不会再回去——我们已经分开了,各自走各自的路。」

  「你们已经分开了?这时机也太凑巧了吧!那现在妳有什么打算呢?要中止还来得及的,妳怎么说?妳孤伶伶带着孩子能上哪去?妳不坚强啊。」

  「不过我并不孤单。明天我要去纺织厂,那里有一个很好的群体,大部分是女性,是织布工。我们将在那里一起工作,组织一个托儿所。哦,对了,这就是我想问妳的问题:妳是如何让托儿所能够自给自足的?请告诉我这件事,并给我建议。」

  他们讨论了托儿所、补贴、捐款、专业员工的薪水等问题,华休忘记了关于自己的「消息」,在离开时还是玛丽亚提醒了她。

  「不要承担太多的工作!请记住,妳健康状况不好,我真的很担心,亲爱的!」

  她给了华休一些建议,某些事禁止,而另一些事是有益的,华休听着,努力记住一切,这都是为了孩子,宝宝一定能长得强壮。小宝贝那么的渺小,无助……

  她走到街上,微笑地走着。

  一个小宝宝!太好了,她会向其他妇女展示如何以共产主义方式养大一个小孩,不需要厨房,不需要靠家庭生活,不需要所有那些废话;要做的事情是组织一个托儿所,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区住房。实践胜于说教。

  华休思考着自食其力的理念,思考到都忘了自己的孩子,但她的脑海完全没有弗拉基米尔,就好像他与这件事无关。

  华休正在收拾行李。一个装有沃洛佳照片和信件的盒子掉了下来,最上面放着一个华丽小信封,是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的信。

  华休看着它,把它翻来覆去;她已经熟记在心了,但又想再读一次,这必会令她心痛不已;但她无法抗拒。每当她读到这封信时,往日的伤痛又再次啃噬她的心,然后心就会冻结——这正是她对弗拉基米尔的愤怒。他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她呢?

  她拿起信,靠近窗户,天黑得发亮。她展开那一张张熟悉的纸页,仔细读着每一字。

  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却消失了,那条毒蛇,毒液折磨者,似乎也失去了力量。

  华休心中反而感到一丝怜悯,她同情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的眼泪,同情另一个女人内心的痛苦、哀伤与悲怆。她还记得妮娜离开演奏台时,用手指擦去眼泪。

  她为何受苦?她为什么要让自己承受这样的痛苦?她曾如此期盼着一个孩子,现在没了;这一切的答案是?

  华休走到桌边,拨开格鲁莎的布片,放下墨水,开始写信。

  「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

  「我不认识妳,不知道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见过妳一次。我会很坦白地告诉妳,我不喜欢妳,但当妳哭泣着离开演奏台时,我的心理解妳的痛苦,并与妳一起受苦。」

  「我刚刚重读了妳写给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的信,现在我把信还妳;我毫无道理就拿走它,也没有向弗拉基米尔透露它。但这封信已完成其目的,妳无须因此而气我。」

  「我对妳的信想了很多,现在我刚刚重读它,我知道我对妳无怨无仇,我不再生妳的气了,我看到妳也因为我而受了很多苦。所以,让我和妳说些我以前曾告诉过弗拉基米尔的话:我们已经玩够了这种捉迷藏的游戏,妳必须成为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的妻子,他的正式妻子,你们两个更适合彼此。我不是适合他的妻子,因为我们的品味不同,我们的生活走向不同,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理解我。」

  「当我们弗拉基米尔和我分开时,并不是因为妳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了。妳能够占有他的心,只是因为他不再爱我了。我现在将继续生活,就像没有弗拉基米尔之前的生活一样。然而,你实际上不能没有他。当两个人相爱时总是如此。」

  「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和我生活在自由的结合里,我们不需要离婚。」

  「我没有责备妳。如果我早点想到你们彼此相爱,我当时就会这么做。请告诉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我对他没有怨恨,但永远是他的朋友,就像我以前一样。如果你们有任何需求,我都很乐意帮忙,随时为你们准备好提供协助。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内心对妳毫无情感,但现在我明白了一切,我对妳、对妳所有的悲泣、对一个女人的承受的苦与心里的痛,深深感到同情。就像祝福自己的姐妹一样,我也祝妳往后幸福永远。让弗拉基米尔别忘了我,还有告诉他要照顾好自己的新娘。」

  「无论到哪里,我都会给妳我的新地址。如果妳想写信给我,我会回复,因为我们不是敌人,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尽管我们无意中给彼此带来了很多痛苦,但我们并非想伤害对方。

  再见。
  我祝福你世间一切幸福。

  华瑟莉萨·马里吉娜。」


  她在信的最后写下了她的确切地址,然后把两封信放进一个信封,用舌头沾湿封口,然后把它们黏在一起。

  然后,突然,她的灵魂——而不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就是结局。

  结束?但痛苦在哪里呢?

  痛苦没有了。

  她的悲伤在哪里?她那令人痛苦、麻木的悲伤?

  悲伤消失了。

  「美国人」沃洛佳也同样消失,而不是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她想到了弗拉基米尔,就看到了妮娜;想起了妮娜,她旁边就出现弗拉基米尔。

  就好像他们对华休来说已经合而为一体,不可分割,不可分割。

  合而为一,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伤害她,就让他们一起。

  她的心很宁静,充满平和,就像暴风雨过后的花园。

※     ※     ※


  华休站在窗边,欣赏着日落。太阳正落入紫色、金边的云层后面,就像在暴风雨中一样。乌鸦在大地上盘旋,叽叽喳喳地叫着,寻找过夜的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干树叶、蘑菇和秋天泥土的味道,芬芳、清爽、熟悉,不像弗拉基米尔的国家那样辛辣和令人疲惫。

  华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是的,生活是美好的。

  她把身体探出窗外。趁着天还没暗,格鲁莎就在小院子里,急忙把干净的衣服从绳子上取下来。

  「格鲁莎、格鲁莎,过来,快点!我有一些消息。好消息....」

  「来~了!」

  她进来,把洗好的衣服丢到床上。

  「有什么新消息?收到信吗?」

  「一封信?是的,是一封信,但我不是收到一封信,我是刚写完这封信,猜猜是给谁看!」

  「我知道,除了弗拉基米尔·伊凡诺维奇,也不会有别人。」

  「可惜妳错了!不是给他,而是对那位小仕女,他的妻子,妮娜·康斯坦丁诺芙娜」

  格鲁莎吃了一惊:「妳为什么这么做?」

  「你看,格鲁莎,当我再次读到妮娜的那封信时,我为她感到非常难过,毕竟她也因为我而受苦。她因为我而失去了孩子,哀伤地承受着一切。为什么?毕竟我们不是对手,不是敌人;如果她冷血地、没有爱地从我身边夺走了弗拉基米尔,那我绝不原谅,永远会对她感到愤怒。但现在我真正理解了她……因为她爱弗拉基米尔,她非常爱他,比我还爱他,她是对的。」

  「如果她失去了弗拉基米尔,那生命对她也将毫无意义,因此她才会写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可是我需要弗拉基米尔吗?格鲁莎,我已经想了很久,到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不会为他悲伤,如果『美国人』沃洛佳能够回来的话当然是不一样的,我渴望他,格鲁莎,渴望那位曾经的沃洛佳。但是他已经不存在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那我为什么要折磨妮娜呢?何必要打扰两人的幸福呢?我关心这位『经理』干嘛呢?我不需要他。」

  「是的,妳不需要经理。」格鲁莎表示同意:「这时局太糟糕,许多人为了要成为经理而背弃了我们,但不用难过,华瑟莉萨,还有更多纯真少年依然留在我们这边,看看那些不属于党的人吧!妳会在他们当中找到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真正的无产阶级共产主义者。」

  「当然,我们正在招募新血,但那些人?无产阶级精神早就被他们换成灯和棉被,他们本来就不理解我们。所以,妳看,格鲁莎,我想:为什么要折磨妮娜?为什么要抓着弗拉基米尔?他既没能结婚,也得不到自由,这种情况有什么意义呢?必须停止,而且要不带痛苦地,他们已经受够了苦难。我离开弗拉基米尔的当时,其实想不太明白这一切,仍然在期待着什么,冀望些什么,我想,如果弗拉基米尔为了另一个女人离开我,我应该悲伤而死。当我来到这里时,痛苦已令我麻木,一路上恍恍惚惚。但当我到党部工作时,见到别人带着忧虑和烦恼来找我时,我的悲伤似乎就消失了。妳相信吗?老实说,我既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嫉妒。一切都很平静、安详。」

  「圣母啊!我感谢您!」格鲁莎迅速画了十字,看了看角落的圣像:「华瑟莉萨,这些夜晚我向圣母下跪祈祷,总算没白费——『帮助一个女人的心吧!』、『帮助华瑟莉萨。』——我如此祈祷着。 」

  华休笑了:「快停吧,格鲁莎!妳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还信偶像吗?但妳说的是真的:我痊愈了。我像梦游者一样漫步了多少个月!我没有意识,没有生活,忘记了党,但现在我复原了。如今一切都让我高兴,一切都让我感到这么新颖。旧世界依然运作,弗拉基米尔可能走了,但党还在那里,这就是我患斑疹伤寒后开始康复时的感受。」

  格鲁莎:「我只是担心妳会再次受到攻击,担心你丈夫会再写一些该死的信。」

  「不,格鲁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华休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的心彻底改变了。我不再怨恨他或责备他,对妮娜的嫉妒也消失了,唯有对他们的怜悯依然存在。我们三人在这座迷宫里迷了路,因此便互相怨怼,在痛苦消失之前,我们找不到出路;然而当我将妮娜的苦纳入心里时,却让我走出痛苦的迷宫。原谅是应该的吗?我想并不是因为我原谅了她,而是因为我如对待姊妹一般同情她,因为她深知女人的痛苦,她和我受的苦一模一样,而这只是因为生活的不够进步,并非她的个人过错。我很同情她,我感觉舒服多了。」

  格鲁莎:「如果妳不再爱他,那这种事不可能。爱本就带来痛苦,只给予些许快乐,悲伤却如影随形,当你不再感到痛苦时,表示妳的爱就此结束了。」

  「那不是真的,格鲁莎,不是。妳不能这样看事情。」华休摇摇头:「我并没有停止爱弗拉基米尔,他仍在我心中,但我的爱却变了,它不再让我痛苦,我也不再生他的气了。我感谢他一直以来的爱,感谢我们在一起感受到的幸福。我为什么要为弗拉基米尔烦恼?只要他爱我,我们就幸福。现在他不再爱我了──这又要责怪谁?我感谢发生的一切,弗拉基米尔仿佛成了我的兄弟,妮娜成了我的姊妹。」

  「我不太明白你把妮娜当作妹妹,你想欺骗自己,华瑟莉萨。不能妄图自己有多聪明——别当个超级共产主义者。当然,妳最好原谅弗拉基米尔对妮娜的看法,于情于理,原谅然后遗忘了当然会比较好,但至于爱的话就免了吧!不是应该将妳的爱和心,保留给工人群众,他们现在过得那么苦,许多人对自己失去了信仰,从党的教义中他们得不到太多东西。给他们更多食物,和内心的温暖吧,我虽不是党员,但我也观察这一切。只要问我,华瑟莉萨,我就会告诉妳真相。」

  「我知道妳是和我们一起的,格鲁莎,我们都知道。但为什么妳仍坚持信偶像呢?好了,不要撅嘴,不要生气了,那我就不多提,不会再捉弄妳或跟你吵架了。我今天心情真好,格鲁莎。我感到如此快乐、如此快乐、如此自由!你知道是谁治愈了我吗?猜猜看!」

  「我实在想不出!」

  「是费多谢耶夫一家。」

  「不会吧!那么就让那个费多谢耶娃女士的所有罪恶和卑鄙得到宽恕吧!」

  他们笑了。

  「但我甚至还没有告诉妳最大的消息,格鲁莎。我去看医生,我怀了宝宝。」

  「一个宝宝?」格鲁莎拍了拍手:「真的吗?那怎么还放过妳老公呢?让孩子没有父亲吗,还是要走在时代尖端,做堕胎手术?」

  「为什么要堕胎?就生啊,我不需要男人,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成为父亲!看看费多谢耶娃女士和她的三个孩子——他们并没能阻止她的丈夫去找多拉。」

  「那很好,但妳要怎么一个人实现呢?」

  「全靠我自己?不是,是以组织的方式。我们会修建一个托儿所,我会带妳去那里工作,既然妳也喜欢孩子,那么它将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孩子。」

  他们又笑了。

  「但是现在,格鲁莎,我必须赶紧收拾行李,火车一早就出发,明天我要去上班了,我会按照我的意愿安排一切。斯捷潘·阿列克谢耶维奇给了我他的祝福。回去工作吧,格鲁莎,妳明白这多么充满乐趣吗?」

  她扶着格鲁莎的手,两人像孩子一样在房间里跳舞,差点撞翻了裁缝师的模特儿。

  他们哈哈大笑,连楼下院子里的人都听得见。

  「我们必须过着往后的人生,格鲁莎,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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